刚参观过“设计上海2020”和“上海国际手造博览会”,今年30岁的独立设计师罗维最近又出现在广州设计周现场,其间还抽空去了次温州国际时尚文化产业博览会。
“文创”热,从这些展览爆棚的人气就能感受到。然而奔走在各类展会的罗维却发现,近年各类展会展出的乃至获奖的设计作品,能在市场上推出的并不多,甚至连一些企业、机构为征集产品而举办的比赛,获奖作品最终也难觅踪影。
“文创产品不是简单的设计作品,成本、市场、适用度都必须考虑。”在不少从事文创开发工作的业内人士看来,文创设计与纯粹的艺术不同:“设计对应的是工业,绝不是一场自顾自的狂欢。”
像是一个形象的隐喻——“设计上海”与“手造博览会”同期举办,分别位于世博展览馆的楼上、楼下。罗维前往参观时,却被告知必须从不同的门进入——看似不过从楼上到楼下,其实还有一条漫长的路要走。
漂亮的图纸,仍只是图纸
参加展览,接洽客户,罗维能感受到市场潜力。在设计机构、文化公司、教育培训多个行业转了一圈,罗维决定辞职单干,可目前投入最多精力的却是寻找“靠谱的生产厂家”。
去年底,他的设计被一家公司看中,因受疫情影响,这家公司无法支持后续生产。罗维决意自己将这批产品做出来:“一开始的设想是小规模生产,就算无法供应市场,也可以作为样品提供给今后的合作方。”
联系了多家生产厂家后罗维发现,产品生产成本远高于预期。厂家对生产有最低起订数量要求,不少厂家将起订线划在500套:“因为制版、打样成本高,生产几十件和几百件付的钱几乎是一样的。”不仅如此,即使只印上一个简单品牌标志的包装盒也要达到“起订量”才能购买,独立设计的款式成本更高:“产量大,成本才能被均摊稀释。”罗维反复计算成本,还是决定放弃:“设计师如果自己没有销售渠道,设计出来的作品几乎没有办法进入市场。”
参加各类设计比赛,是将设计图纸实体化的途径之一。罗维的朋友张磊在广州一家建筑公司工作,业余坚持做自己喜欢的文化创意类产品设计。有一次他参加一场以非遗为主题的文创设计比赛,几何造型的竹编灯具进入复赛。为此,比赛主办方还提供一笔资金支持,供参赛者将图纸实体化。
“比赛主办方的资金支持并不多,只够生产一个样品用来比赛。”即便如此,张磊在制作过程中仍感到工匠与设计师要求差距之大:“因为造型复杂,手工制作在很多方面难以达标。”张磊用两个月业余时间完成整件作品。虽然得了奖,但这款作品因成本太高无法量产。张磊带着这件作品参加了几次展览,感兴趣的人不少,但听到上万元的价格都望而却步。
“生产成本过高、缺乏销售渠道,是横亘在设计师和市场之间的两座大山。”罗维近期频繁参加文创类展会,一方面寻找可以代工的厂家,一方面寻找需要设计产品的品牌。在手造博览会上,他看到很多和自己一样“单打独斗”的手艺人和设计师,作品依靠自产自销,卖出一件就少一件。在设计上海展上,大小品牌更关注消费终端:“品牌一般都有自己的开发团队,有些品牌甚至可以像快时尚一样,快速‘借鉴’‘拼贴’出新设计。文创产品不像网文、影视作品那么受关注,即使‘被借鉴’,也闹不出什么水花。”
要做工业品,而非艺术品
“很多年轻设计师喜欢跟我谈创作理念,我会反问,你的产品能解决用户什么需求?”设计上海展览现场,一家家居品牌的现场负责人表示,“设计”的关键在于提升产品使用感受,“文创”的流行说明人们收入增加后对生活品质有更高的要求,“但本质上还是有实用价值、需要量产的工业品,而不是孤芳自赏的艺术品”。
在这位负责人看来,有些设计师错误地将“品质提升”狭义理解为“好看”。“颜值当然很重要,但只有颜值的产品不是好产品。”据其介绍,该公司研发团队有年轻人曾提出设计一块凹凸不平的桌垫,既是装饰又能隔热。但他看到后提出疑问:高低之间的缝隙清洗是否方便?凹凸部分只能放稳特定大小杯子,大的盘子怎么办?最终这一方案被否定。
同样在设计上海展上,来自江苏一家复合家具品牌代理公司的负责人陈先生也举了一例:该公司代理的某意大利品牌名师设计的“外星人”榨汁机,造型独特好看,但销量非常一般:“用户都说是买回去摆着好看。因为比起市面上很多榨汁机,这款既不好用效率又低。”
罗维近年来越来越体会到,设计师最大的能力是“妥协”:“不光是向市场妥协,还包括向生产方妥协。”他回忆,自己曾为某品牌设计过一款特殊造型的杯子,但表面凹痕厂家没办法精准实现,最终改成印制图案,“设计师当然不愿意改设计,但工艺达不到就是达不到。不要小看供应链,任何一个环节断掉都会阻碍产品落地。”在手造展上,他询问过好几件自己认为不错的产品,得到的答复都是“只此一件”,“这是手工艺品与设计产品的差异”。
“用产品思维看待文创市场,就要以‘工业化’来要求品质。”张磊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合作方,不是生产工艺不合格,就是生产周期太长。“顶级文博机构的文创产品都有过‘翻车’经历。文创产品需要一定生产能力和品控标准,但目前的行业里,大多以‘手工’‘产量’等理由来掩饰制作粗糙和生产能力缺陷。要将像‘非遗’这样的传统文化作品带进市场化文创体系,需要审美、生产、品控的全面提升。”
不少业内人士建议,要弥合从图纸到产品之间的鸿沟,可以“反其道行之”:“先聆听市场需求,再根据市场需求核算成本范围,了解供应方的工艺水平和成本,然后按供应能力设计。”
陈先生最近关注了国外几档设计类比赛真人秀,“成本把控”是比赛的必经环节,而且会把设计成品以网上销售、开设限时店、向大品牌推介等模式直接与市场对接。
从设计到市场,还缺点啥
不少文创类比赛的宣传语中,往往有“与企业对接”一项,也被不少参赛者视为与市场对接的平台。然而据一些比赛组织方透露,虽然他们会尽可能多地邀请商家推介,但最终达成合作意向的并不多。“品牌方、渠道方有自己的要求,参展的设计师心态不一,达成合作需要各方统一。”
曾参与组织此类比赛的唐女士透露,参加文创产品比赛的大多是设计师、专业院校师生、工艺美术师、手工艺制作者等,有些人参赛是“图名”:“比如某位在微博上有200多万粉丝的‘设计师’,晒出来的都是设计图,几乎没有成品。他的设计图要出成品,成本会很高,参加比赛就是为名。因为获奖一定程度意味着专业认可,生不生产无所谓。比赛方也希望有这样的‘网红’设计师带动人气。还有些高校师生,不在乎作品能不能落地,如果能得奖,即便不能成为晋级、求职的决定性因素,起码也是加分项。”
“图名”的不止这样的设计师,还有一些企业。“有些企业愿意赞助比赛,可明里暗里开出的条件,就是让自己旗下的设计师作品拿奖。”
“这两年文创概念很火,但对于那些坐拥大IP的博物馆、美术馆来说,‘文创’根本不叫‘开发’,该叫‘选品’。”一家小型美术馆的负责人吐槽:作为销售终端,这些机构根本不需要设计师,只要联系厂家贴上自己机构的IP元素即可。“还有种办法就是找知名品牌合作,双方容易达成双赢的‘联名’,何苦再花钱买设计师的创意?倒是我们这样的小型机构,想要开发文创产品缺少IP;请设计师,销量又撑不起成本。”
因文创商店“出圈”的上海昊美术馆则走了另一条路:美术馆商店销售的全是已经成名的设计师产品和艺术衍生品,不光美术馆自带店铺,还搞网上拍卖,甚至在商场开出独立商店和咖啡馆——他们不需要通过比赛或合作来开发文创产品。
不过,渠道终端绝非文创产品的决定因素。市民殷蕾很愿意在文创产品方面消费,但她发现产品开发的雷同与疲软:“全国各地博物馆走一走,基本都是手机壳、冰箱贴、丝巾和钥匙扣。如果大家都去做这种低价好卖的‘文创产品’,文化含量何在?设计美学何在?那不就是义乌小商品市场吗?”她希望,文创产品不只是文化元素的简单拼贴变形,而是既实用又能提升审美情趣,背后还有点“说道”的生活必需品。(记者 简工博)